第8章 第八章【6.21】

自那之后,在林可和新来的客人之间便有了些小小的默契。林可没再下水游过泳,改到池边的是夜晚定时更换的鲜肉盘子。肉每天都会消失,不过人鱼没再在她面前现出身形。保罗已结束了假期,和林可告别离开小岛,他走前一天晚上还约了林可。“可可,亲爱的,”他还是老一套,冲浪到林可的阳台下,拿了玫瑰,仍然是爽朗的笑容、棕色卷发和蔚蓝的双眼,经典好用。

他靠在栏杆上,水珠从身上流下来,染过古铜结实的肌肤,那大约是人类男性最英俊的一刻:“今晚和我约会吗?”

林可接过玫瑰,在鼻子下闻闻:“好啊。”

晚上她没回来。林可走之前没忘记放肉,但第二天她发现屋里一片狼藉:阳台玻璃碎裂,床铺被人滚过一遍。盘子砸了一地碎片,冰箱门大开,一地水渍。

如果仍能看清水痕的话,大约能脑补到一条巨鱼撞破玻璃,爬入屋内,在床上滚来滚去,玩林可那条可怜的被子的情景。林可这才意识到,对人鱼而言,锁门毫无意义。

管家派来收拾的人居然是珍妮佛。她对这意外的相逢耸耸肩:“没事时我会兼职。”兼职服务员。但阳台玻璃就就不是她的服务职责了,报了损失后赔偿就是。她问林可是否换个房间,林可说不要,又给她倒了杯酒。珍妮佛舔了舔嘴唇:

“你这床上还真多鱼鳞。”

甚至床上也有极长的发丝,青淡的水痕,被褥一片狼藉。林可也耸耸肩。她仍不知道人鱼为什么突然这样,难道就是因为她不在?这种假设让她心情很好。

“嗯——我有个好朋友的假期结束了,”她说:“你知道,他今天上飞机。”

“哦,可怜的女士,那看来你很悲伤。”珍妮佛用那双眼影明媚的大眼眨了眨。“那么,”她一边把床单拖下来,整个塞进桶里,一边满不在意地问:“所以今晚你有需要一个温暖的怀抱吗?”

也许她是想赚小费。林可笑答:“No。”

珍妮佛就没再问。虽然是兼职,她的确动作麻利,且素质良好,绝不好奇。收拾完屋子后她便告辞,干脆利落。“最近你可以先穿拖鞋。”拿着丰厚小费的兼职服务员尽职尽责:“玻璃碎片太多,怕打扫不干净。”

珍妮佛走后林可靠在栏杆边抽了根烟,夕阳正在落入海平面下。她在这里看过很多次大海,海水清澈温暖,逐渐开始涨潮。真奇怪,这么巨大的鱼是怎么避过人类眼睛每晚游过来吃饭的?这真是未解之谜。起码可以确认,这酒店的确有职业道德,屋子里绝没有针孔摄影机。

抽完烟后,天空也逐渐黑暗,岛上开始漫起灯火,林可在冰箱里捡块肉,照样摆到泳池边。她走回屋内时感受到阵阵凉风。

门已关不上了,林可索性拉开窗帘,回房间里看电影。投影屏的光线投在白布上,她拿出手机开始找片。找了一会儿,她突然看向门边。

门边露出了一颗头颅,撑着的手。有个人爬在那里,窥视林可很久。凌乱的头发向下滴着水,它叼着肉,肉块向下滴血,充满整个眼眶的金色凝视着她一眨不眨,因为叼肉需要而龇出的尖牙像一个古怪恐怖的笑。

暗淡的光线打在脸颊的阴影上,没有玻璃的阻隔,只有空气和光,真实得令人惊悚,一个出其不意的鬼魅。它绝不是在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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搜寻的任务进行得很快,毕竟缩小范围后能做的事不多。有些残骸顺水流去,林可在里面找到几样武器,一些干粮,一些说不清哪来的破布。她设法弄了张床,把翻到的东西放在上面。要把它们弄回去是个艰巨工程,卡卡自然是不肯拖的,但好歹有了盼头。林可努力从伤躯里调出最后一丝精力,打量着怎样将手头的东西利用起来。她在忙碌,而卡卡挣脱束缚立马毫不留恋地游开去玩。

看它那没心没肺的样,就算现在跑路了林可都不意外。本来一年前的见面就是一场意外。

林可没管它,专心弄床。开始她是想用来当木筏,但床自身就太重了,木头因为撞击碎裂,只是勉强维持着受力结构的平衡,而林可一爬上去就马上沉入水中。那么就只能老实干活了。她将布连成绳子,将床和自己捆起来。说实话,要在水里把这种湿透沉重的布打死结简直是完不成的任务,林可都不敢信自己能做完。抬起头时她一头热汗,心脏在耳边猛跳,林可四处看看,海波翻涌,已看不见人鱼的踪迹。

卡卡就没回来。她笑了笑,靠在床边休息,并确认回去的方向。卡卡游过来并不久,但林可肯定没它轻松,她还拖着行李。她远眺来时的小岛,只有海平面上一线自认为看得见的阴影。也许林可要做最坏的打算,比如明天才能到小岛。那她是不是要在一片漆黑的深海上过夜?这未免太自不量力。

那么尽早开始干活吧,并决定必须舍弃的东西顺序。伤口还在剧痛。林可更怀念止痛药了。她翻了点食物果腹,泡胀的干粮和昨晚的生鱼片真说不清哪个更糟。她也喝了点酒,抵抗寒冷的海水,并憧憬着用酒生火的希望。——有了火,活下去就用不着发愁。她又靠着床歇息一会,养足精神。

挺尴尬的是林可只能尿在海里。幸好卡卡不在。

幸运的是,她在日落前回到小岛。潮汐给了她意外惊喜,将她和床推上陆地。林可瘫在岸上喘气,感受身上太阳洒下的最后余晖。光芒如血染一般,在海的那一头逐渐燃烧殆尽。最后的明亮里,她还能感到打在脚上的浪花,甚至没力气往上挪一挪。

床搁浅了,拖不进来,她在水里泡了一天泡得全身肿胀。这时有根手指戳了戳她浮肿的皮肤。林可勉强侧头一看,卡卡正在她身边冒了头。

“你什么时候回来的?”她姑且问,并没指望卡卡回答,只是互动暖场。其实林可心里知道这家伙早就回来了,没准还睡了一觉。卡卡的确置若罔闻,自顾自戳她的肉,它对这种泡发后的肿胀很感兴趣。

林可没什么痛感,毕竟已经泡肿了,只能看见它尖锐的指甲戳进肉里,又收回来,又戳进肉里。

过一会儿,皮肤里缓慢地流出鲜血。

林可沉默地低头看着,卡卡愣了愣,也举起手指看着。她趁这时候,若无其事又艰难地将身体移开。但卡卡舔了舔血液,眼睛斜看着她。舔完了,它又犯贱地伸出手,被林可握住。

林可微笑说:“不可以哦。”

“卡卡啊。”它没在听,想往前伸。

林可握紧了它的手,重复微笑:“不可以哦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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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这新奇的客人又一次逃回水里,林可开始觉得,晚上很能期待。这是个怪秘密,但说来有点好笑:她在屋里偷偷养了条鱼。林可每天在泳池边供应新鲜肉块,而人鱼出现的时间开始固定变得长久。它已知道这里有肉,会定时来觅食。林可有时会感到一种驯养流浪猫的既视感。

当然人鱼仍很警惕,和林可保持着距离,林可也不确定是否可以接触它。每一个夜晚林可都陪它度过,直到晨曦初现,人鱼离开。玻璃门重新安装好后,她没再关门。

玻璃门奈何不了人鱼,做出这个决定也没有任何特殊的情景。第一晚仍像在刀尖上走路,林可当着人鱼的面收起手机,回到屋里关门,想起来又打开。她能感到有一双眼睛在盯她,盯到她关灯上床睡觉。林可以为自己会很快睡着,实际上她盯着天花板失眠两小时,甚至还有点怀念它的歌声。可喜可贺的是,第二天早上起来时,她还活着,挂衣架还在手上,而且没有做梦。

这开始看来不错。人鱼并不排斥在林可面前吃肉,它很快学会使唤林可,比如在池水里自顾自地玩耍,等待林可送饭。它和林可像在这里各据一方,又毫无关联。林可给它放音乐,人鱼第一次听到声音时,不明白而警惕地四处搜寻。它很快就发现摆在它身边的IPad和上面播放的视频。

“CAA!”它突然勃然大怒,冲着视频大吼,颇像第一次看到镜子的猫。

然后IPad的屏幕碎了。

林可坐在一边,耳膜刺痛,但她表现得像事不关己。人鱼先愣了下,然后瞧着屏幕,毕竟画面在动。林可不知道它在想什么,也许是确定了IPad无害,它后来也没再吼过IPad。

所以林可也就没换钢化玻璃膜。

挺意外的,林可看了看同样是玻璃的门,莫非这不是它撞破的。

老是人鱼人鱼地叫,听起来很拗口。入夜了,林可打开阳台的灯,现在人鱼仅是抬头看看,就又低头玩自己的。它摆弄这些塑料球的动作灵活,将它们在水里拨来拨去,自在地打着尾巴。说起来,林可记得第一次见到它时它尾巴上还有个大铁钩,现在钩子已经不见了。

是被追杀了吗?她想,也就是说,还有其余的人类知道它。这其实很危险,那些有力量追杀人鱼的人一旦找到这里,会对林可做什么。但林可也没有拔脚就走。人鱼一直没有需要治疗的意思,其实说不定它不懂。但林可也没有发挥多余的爱心,急救箱就收起来了。

养鱼的第八天,人鱼已经会在iPad没电变黑时,把东西推过来,丢给她表示再去充电。

林可:“……”何等颐指气使的鱼。

但它的确美丽,看在这种美丽上谁能不原谅它啊。随着吃饱饭生活惬意,人鱼开始梳理自己。它会花很多时间坐在水池边梳理长发,将自己小巧精致的脸蛋完全展示在月光下,然后轻声歌唱。它的嘴唇是青蓝色的,皮肤像玉一样坚白。——不是形容词,就是和玉一样。覆盖在它脸上的不是皮肤而是细鳞。它的眼睛是青蓝的,在水里青,在空气中蓝。第一次看见的那种金色其实是眼睑,能够通过眼睑透视到里面的瞳孔,因此林可猜测眼睑的作用是让它在海中视物。它偶尔会在林可面前拉起眼睑,能看见瞳孔比人类小一些,和鱼更类似。但和这张毫无表情的面孔组合在一起,有一种非人的诡艳。

世界上应该没有妖魔吧,仙魔幻想的那种妖魔。它就是一个没有发现过的地球物种。林可一边往它身边摆着肉,一边漫不经心地想。人鱼的尾巴晃来晃去玩球,压根没注意她。水溅到林可身上,把她浇了个透心凉。

林可冷静地说:“喂。”人鱼听见突兀的声音,抱着头发触电般地回过头来,弓背朝她龇牙。那样子几可称作持靓行凶。

“CAA!”

它的声音激起水池一片涟漪,水泼到林可身上。

林可抹了把水,“是时候给你取个名字骂你了。”她说:“叫卡卡怎么样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