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章 第六章【6.21】

林可设法诱哄卡卡进入海中。除了不彼此伤害和互相供给食物的默契,他们之间的语言没那么通畅。毕竟——林可一年前也仅和卡卡朝夕相处半个多月而已。如果算上卡卡给她大腿上留下伤痕,和她痛殴卡卡的那个仇恨,可论为培养心意相通的这种时间就更短了。

这任务并不算难,今天阳光不太烈。但当林可也下了水,扶着卡卡的身体,让它不能沉下水后它就开始烦躁地甩动尾巴。

“卡啊!”它冲着林可大叫,面上明显是生气。双眉和鼻子皱起,牙齿咧开,如果林可不放开它,它就狠狠咬她。当然,不会咬掉林可的肉,但能让她出血,感到痛。林可就像个巨大包裹的累赘,非要扒在它身上,推着它游出去。“卡卡,”她双腿夹着它的腰,这样卡卡就不能用最擅长的尾巴来甩掉她。如果它向下沉,林可就会淹死。卡卡在海上转来转去,逐渐远离小岛。

林可捧着它的脸耐心哄它:“听我说,卡卡,带我回昨天的地方好吗?”她许诺:“给你吃肉。”

卡卡的瞳孔微缩,头歪了一下。它对肉有反应。它知道肉是什么,林可曾对它敞开供应,含着冷气的光亮箱子打开后,架子上层列一排排新鲜美味,可口的肉。这和海水里的鱼不一样,它吃过畜肉,口味是不一样的,这种肉卡卡也得不到。

它稍微平静下来,狐疑地在林可手上看着。

没有肉。但起码它不咬林可了。

林可继续哄它。他们靠在礁石边上,林可花了很大一段时间抚摸它的脊背,给它梳理头发。卡卡不悦地甩动尾巴,所以林可稍微将姿势调整一下,不夹腰。

除了体温,卡卡也喜欢梳头。它的头发很长,不知为什么会这样,按理说,水里生活的生物应该毛发越少越好。它头发会分泌一种滑腻的液体保持柔顺,就像鳞片一样,但还是会打结,天天。所以卡卡总在夜晚坐在礁石上,花大量时间用手指梳理头发。自从有了林可后,它喜欢让林可用人类更灵活的手指和工具替它梳头。

“卡啊?”它模糊地说。它用两只手臂搂着林可,头舒适地靠在她胸前,享受她按摩头皮,愉快的时刻。它看起来舒服得要打盹了,微微向上仰头,用嘴触碰它最喜欢的林可的声带。它应该是自己会唱歌,所以青睐林可也能够说话的同一部位。它的舌头有一点倒刺,刮过林可的皮肤时刺麻明显。林可其实从前就猜测,它的嘴里应该有令人致麻的物质分泌。

沉重的鱼攀爬上来,环绕林可的身体。它用鼻子触碰林可的脸颊,下巴,嘴唇。美丽的怪物和它闪光的发一同缠绕着林可,水蛇一样。林可突然意识到,卡卡的确是记着她的。而且,它对那一晚记忆深刻。

它不理解是怎么回事吗?魅惑人的人鱼竟然在那一晚被人迷惑。说实话,林可还以为它会讨厌呢,结果是感觉不坏吗?鱼小声地说:“卡啊。”好奇地拱着林可的脸,爪子却微微地推着她。它同时在林可身上表示了好感和排斥。这不是一种人类会鲜明地在肢体中表现出来的情绪。但卡卡会。

因此和它相处,有种与死神共舞的刺激。林可摸它的脸,手指滑过腮线,低下头来。卡卡的嘴裂开了,露出一排尖牙。林可捏着它的嘴,仔仔细细地看了看。

它的舌头是分叉的,像一把小叉子。林可伸手进去轻轻地压。即使是指腹都能感觉到微刺。她轻轻摸着舌头,一点湿滑的黏腻。林可抽出手,低下头,探舌进去,轻舔了一下。

“卡啊!”卡卡的尾巴打着水,眯起眼睛,说不清它是介意,还是喜欢。可以知道的是,它对此格外地有反应。林可微微笑着:“想亲嘴啊?”“卡啊,”圆蓝的双眸,一眨不眨,期待地看着她。林可把它的嘴捏住。“不行。”她也眯起眼睛:“除非卡卡找到牙刷或者冲牙器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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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可接下来的这一天过得着实惊心动魄。夜晚的混乱不太真实,她没有将鱼捉住。——仔细想想,捉住的话也不知道怎么安置,这样一想,林可都有点庆幸人鱼逃走了。它趁林可过于震惊时掀翻了她,他们在地板上扭成一团。林可在被压死之前,感到大腿上剧痛。人鱼狠狠咬了她一口后,仓皇地滑进水中。

它没敢再冒出头来,更遑论将林可拖进水里。林可站在池边看着晃动的波纹,几疑是梦。不过当大腿上的血滑下脚踝时她就确认不是,没有哪个梦能在她腿上啃出洞来。

保罗睡得过于实诚,令人对人鱼的歌声记忆更加深刻。林可一个人做完了所有的事,包扎伤口,拖地,处理现场。她不知道那个鱼钩怎样,但大腿上有个非人的咬痕更需要隐藏,于是林可决定除非必要,还是冒一次生命危险。保罗的后背被刮出几条长血痕,幸而脖子没断,说不定他还会以为是激/情产物。林可也顺便给他擦了点药。诸事完毕后,她一瘸一拐地走到阳台边倚靠着,掏出烟来抽。

烟雾在阳光破云而出时蒸腾而上,林可吐了口气,回到现实中来。

保罗把林可摇醒时,她在睡回笼觉。保罗问她:“怎么把阳台门关上了?”林可答了句:“窗帘晃来晃去睡不着。”保罗撑在她身上,和她接吻。不过随即他看到林可腿上包扎的绷带,微微一愣。“亲爱的,”他问:“你的腿怎么了?”

林可啄了啄他的嘴唇。“起来时磕在泳池边上,划伤了。”

“那看起来很严重。怎么不叫我起来送你去急诊?”腿上包得很厚也很长。

“我在翻医生电话的时候血都已经止了。”林可笑:“要是留下疤痕,就去做个纹身吧。”

保罗也笑笑,翻下身来。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背部有疼痛感了。“噢,好疼,”他有些怨怪地叫着:“你这小淘气把我的背抓成什么样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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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可不知是否要将这事告诉别人。能告诉谁呢?她有几次打开手机,点开对话框,输入了又删除。新认识的朋友见她心不在焉,也没有多找她讲话,于是林可就在派对的角落里一人度过了一个时间飞快的下午。她临走时整理了行李,关上门前又对换房心生犹豫。人鱼不知是不是记住了她,也不知道它靠什么寻找她。如果它再来,可没第二个保罗替她挡灾。最后林可还是决定换房,接受保罗的邀请,和他一起住。

哪怕人鱼的存在令人震撼,那很危险。林可的腿上还留着明晃晃的证据,她该离这种乱七八糟的事远一些。她该专心度一个愉快的、成人的、人类的假期。

保罗带她去办手续,管家会将她的行李运到他的房间。

管家问林可:“您房间里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吗?”林可说:“是的。”“您委托我购买的肉和蔬菜,”管家侧耳倾听耳机里的声音:“只动过一包牛肉,它们还需要吗?”

保罗很有兴趣地说:“你还有买肉?我们一起做饭,听起来不错。”林可知道自己没动过这些肉。所以那是谁吃的很明显。人鱼怎么知道冰箱里有肉?它能闻到?还是它看见了有人往里放肉。它可能在房间里躲了很久。林可想起在它黑夜中的模样。它受了伤,需要食物。

泳池的池水荡漾着,月光中她狼狈地滚在地上,留在眼睛里的是巨大而美丽的尾纱。

哪怕它肮脏流血,铁钩穿过鱼尾,那仍然是一种异常的、惊悚的、战栗的,令人无法忘记的美丽。

林可突然说:“抱歉,我改变主意了,房间还是给我留着吧。”她侧头看着保罗:“东西不搬,不过我今晚还是去你那里睡,欢迎吗?”她抖抖手指上的烟灰,将它在烟灰缸里摁灭,露齿一笑:

“我觉得我该有座自己的城堡,好让我在想独处时随时可以回去。”

保罗耸耸肩,吻她一下;“如你所愿,我的东方公主。”

林可临走前往泳池边放了两块肉,且晚上没回来过夜。第二天她回来时,肉没动。

人鱼不会再回来吗?林可无从想象异种的思维。其实野猫总是居无定所,林可拿着猫粮下楼去喂猫时,也不是每次都能找到正主。她不知道人鱼是不是这样。不过常理而论,人鱼本不该到这来。海岛下方的水很清澈,游客众多,并不适合它栖息。它说不定只是误打误撞到这里来,随便找了个房间躲着,它可以上岸,也知道杀人。

林可在第二批新鲜肉块的旁边摆放了急救箱,将人鱼需要的东西放到最顶上。

它会用吗?

第三天这些东西仍没有动。而林可意识到,她无法抗拒这种吸引。和保罗一起的欢愉中,她频繁地想起那条鱼尾,不可抑制,强烈而冲动。那是在月光下甩出水珠绽放的尾纱,铺满地板的长发,下/身冰凉闪烁的鳞片。那不是人,奇异的刺激,无论保罗再殷勤可爱,但在高/潮中,永远差这么一点。保罗和人鱼怎可相提并论?

那可不是随处可见的野猫,离开了就永远不会再见到。而还拥有房间的林可,有机会,再看见人鱼。

她决定试试。她就是犯贱。她告别保罗回到房间,买了足够的肉和食物,关上门开始等待。这并不难,吊一块肉在水里,白天随便打发时间,晚上打游戏到深夜。谨防人鱼再来一次,晚上阳台门一定是锁着的。

第七天林可睡醒时,发现肉被动了。——不是水里的,而是池边的肉。池边的肉也是每天更换,新鲜美味。它们被吃光了,一块也不剩,水渍延伸到池边。

它喜欢吃新鲜的肉,泡胀的在水里的,想必口感不好。林可看着肉,后背微微发麻。

她将水里的肉扔掉,继续更换池边的肉。睡觉时,的确有东西前来用餐。他们似乎有了默契,确认彼此的危害性,并相错作息不见面。但林可每天供应饭点不是为了养鱼。它得付饭钱,就现在。林可打开门,带上事先准备好的耳机、铁护脖和围兜睡觉。她果然做了一个很美的梦,沉在水里,四处是月光。她睡得神清气爽地醒来,觉得从来没有这么舒服过。看看床边,果然已经蹭上了水和粘液。身上有些报复性的伤口咬痕,不过不重,醒来时血都已经凝固了。林可坐在水边,自在地给自己上药。

那天晚上她没睡觉也没进房间,坐在阳台打游戏打了通宵。肉摆在脚边,挂衣架捆在手上。只有微弱的音乐声和海风呼应。凌晨三点半,最夜深人静时,突然哗啦一声。

林可抬起头来,池边的盘子已经幽灵般向下滑去,水波荡漾,载浮载沉。哗啦。肉沉了底,消失不见。

林可看着开始布满水池的头发,这片惊悚的场景,觉得自己比想象中平静。

她说:“嗨?”

从水中,便幽幽地升起一对金色的眼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