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可在这个夜里,有点难耐地度过伤后最疼痛的时间。夜晚的海水在永不停息地拍岸,而在这规律的声音里,一切都很静,静得疼痛更加鲜明。林可忍不住想着止痛药。手和肚子都很痛,劫后余生的,带着生命畅快的痛苦。如果在城市里,林可大概会在挂过急诊缝合之后,披着外套,坐在楼外的长椅抽一口烟。但现在,她只有翻转着手掌,端详自己被啃烂的,难看的伤口。
看久了后,会在血肉模糊中奇异地看见一点美感。这听起来有点变态,但确实如此。也许这就是人类美化和治愈伤口的本能。现在它们已经不流血了,肿胀着,虚张声势的苍白。她动动手指,还能听指令,那么应该没有伤到重点。伤口因为这种动弹更加剧烈地跳痛,她抿抿嘴。
说实话,想到止痛药时,你只会觉得疼痛更难忍受。你不应该想,但忍不住不想。
林可希望抽根烟,或者来点儿酒,再不然止痛药和安眠药好帮助她入睡。这就是上瘾的力量,科技的魔法。自从林可十四岁使用止痛药安慰月经之后,忍耐的阈值就越来越下滑。她靠在石壁上,仰头看着洞口露出的那一半天空。月光不太殷勤地撒下来,勉强将这里照亮。也能看见海水是蔚蓝的,那个冰冷的东西正睡在林可身边。
卡卡睡着了。它本是夜行性的,因为白天的阳光会晒伤它。不过也看温度,温度合适,没有灼热阳光的话,它也不介意醒过来,到上层温暖繁荣的海水中搜寻猎物。卡卡现在是睡着了,靠在林可腿边。它喜欢她的温度,所以喜欢将湿漉漉的沉重的脑袋压在她腿上。这种脱离浮力的上半身有过于令人窒息的重量,锋利的指甲看上去驯服地贴在她大腿边。林可的腿在冰冷和麻过之后,终于没有什么感觉。
地面是冰冷的,裤腿也湿冷。大概第二天就会得痛风也说不定。林可呼出口气。动弹一下大腿。
腿上至少没伤,只是湿冷,泡得水肿。卡卡见过她脱衣服,所以能帮她把湿透的衣服脱掉扔在身下。现在它湿润的丰厚头发靠在她腿上,像海藻一样滑下皮肤。卡卡猛地伸头啃她一口——它被吵醒了,它脾气一向不好。不过没有用力啃破皮肤。
林可伸手抱过它的脑袋,摸两下头发。就像顺毛一样。如果有根烟或者酒,这动作能更母性。她将那颗小巧的头颅放在自己的肚子上,那双寒冷的青蓝的眼睛在黑暗中明亮地看了看她。
“嘘,”林可说:“在这里睡吧。”
水哗啦响了一下,听上去是卡卡转动了一下鱼尾,调整姿势。它又趴下去,在林可的肚子边拱了拱,闭上眼睛睡着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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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可逃出房间时没想那么多。她以为是个小偷,强盗,入室不轨。房间里没什么值钱物品,她没必要硬杠自己的生命安全。但她没带手机,它落在床上,该死的现代人通病,这东西过于随身以至于跑路时竟会忘记。林可担心对方会追上来,她摔倒在门口。酒醒了——这在现在指的是意识,而身体还没脱离酒精的掌控。腿软,晕头转向。林可趴在门槛处,勉强撑起身体呕吐。
好歹吐完后那人还没上来把她拖进房间,这让喘息的林可心存一点侥幸。她一向是个自寻死路的手贱,哪怕看到路边高压电线倒了,也想走过去随便地扶一扶。有个心理医生朋友煞有介事地说,她有自杀倾向。
“这年头谁没有自杀倾向?”林可回以一个烟雾中高深莫测的微笑。“你不犯点抑郁症都不好意思出门打招呼。你可以说点新鲜的。”她抖抖灰,翘着二郎腿,将烟蒂在栏杆上摁灭。
林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选回头。她最好是继续逃出去叫人或报警。度假村当然有义务保障她的安全,她交钱了的。林可又想到杰夫,难道是他今晚怀恨在心,他怎么知道她的住所?不排除他跟踪她来这里。那么林可应该叫珍妮佛。他们都是岛上的居民,珍妮佛不怕他。林可在脑子里转了很多要做的事,好一会儿对方都没反应。显然小偷胆怯而退缩。林可那贱病又犯了,她咳了两声,扶着墙站起来。
房里是暗的,静得只有风声,微光一点。冰箱是开着的,食物撒了一地。能听到水声,在门外涟漪荡漾。林可路过门口时,顺手捡了根衣架。
水迹可以看到在地上发亮,一直连绵到阳台的露天泳池,隔着门能看到波纹荡漾,水痕一圈圈翻开,但什么也没有。水很清澈,她站在池边向下望。她的意识很模糊,随后她也意识到,有古怪的歌声。
歌声盘旋在周围,盘踞在脑子里。像蜘蛛结了蛛网,四面八方蔓延。密林丛生,这东西打开双翼把林可包拢住。它轻得像是梦境,或者呢喃。水花翻开时林可看到一个人影浮现。先是头发,然后是眼睛。
很美,非常美丽。哪怕看不清脸,也能感受到的极致的寒绮。一个魔鬼诱惑的梦,陷入冰窟的冷,头发向内收缩。人伸出了双手,鳞片在微光下闪烁。林可向它伸出手,她往海水深处坠落——
她惊醒过来。她浮在池水里,拼命咳嗽。她差点淹死。衣架在波浪中上下浮沉,有点儿变形。林可爬上岸喘息着,心有余悸。她不记得发生什么,她似乎做了个奇诡的艳梦。她开始看到水里爬出来一个人,双脚的骨头扭断,奇形怪状地挣扎着,在地上往前爬。后来她在床上睡着,床浮在水中,飘飘荡荡,有个美丽的妖魔,在水里朝林可伸出手。
是梦游?她躺在地板上喘得像头牛。劫后余生,水花的动静大得在夜里吓人。冰箱也是她打开的吗?林可感觉自己没有这样恨前男友,这么在意他的出轨事业。她扭头看了眼,冰箱门仍是开的,微光恒定。食物和融化的冰水一路蔓延到林可身下来。
她以前并不会发这种酒疯。起码林可觉得订婚事件不至于让她发这种酒疯。
奇怪。
她翻了个身,避开门口呕吐物的余威。风把酸臭的味吹向屋内,糟透了的夜晚。
最后林可是硬撑着爬起来关上冰箱门和屋门,再打开空调调到吸湿模式,这就算房客收拾完了首尾,剩下的等服务员。林可扑到床上抱住枕头,打算继续睡。
她又睁开眼睛,脸颊下面痒痒的。她伸手进枕头底下摸索,最后摸到了。她抽出一根头发。
微卷,极长。不是林可的头发,因为是蓝色的。从枕头下露出来,林可将它拉出来,越抽越长。
最后,头发的末端延到她手腕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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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可醒时,压在身体上的沉重已经离开很久。卡卡早就游走了,趁黎明前最黑暗的时间在周围巡游地盘,捕捉猎物。实话讲,就算卡卡将她救了并送上岸,但指望一条鱼生火或者治疗,也不现实。林可是被痛醒或者说冷醒的,她觉得可能只眯了一会儿,但人在野外完全失去了时间感,也不能肯定。总之,身体酸痛、虚弱、疲惫,耳鸣,没法思考。她看见卡卡正游在周围,悠闲地追赶仓皇的小鱼,一抓一放。头发在水面浮沉,像丛生的藻荇。巨大的鱼尾间或在水面拍击,扬起水花。
见林可醒了,它抬头望一眼,头发正好横过脸前,只能看到眼睛和张开的嘴唇,有种冶艳的昏暗。它那双让人记忆深刻的幽深双眸在洞中一闪而过,细碎鳞片的面孔上,水流在滑下来。
它张开嘴,看起来是要打招呼,但咧开的那一嘴利牙像在示威。它就是示威,告诉林可这地盘它说了算。被它抓住的鱼在长手指中拼命甩动尾巴,滑溜的鳞片跳脱出去,落进水里,扑通一声。
它又颇没心没肺地继续低头,玩自己的。
林可坐起来。光线足够亮了,让她能看到周围。波光粼粼反到脸上,这是个半开放的山洞。斜上方有个漏出的洞能让光落下来,但还是个很深的溶洞,每一个动作的声音和□□都让它隆隆回响。卡卡一向很能找洞,它可能知道这片海域所有的好地方。不过这对人类不合适,洞太阴冷了,她需要火。她拍拍自己,全身都簌簌地落下盐粒,头发纠结。她还看到身边摆着两片剖开的鱼肉,血还没有流完,淌到地上,汇聚了一摊。
林可喉头干涩,她知道自己需要水,需要能量,需要补血,需要静养。但要吃这玩意的话,而且这玩意是什么东西的肉?林可记不清食人鱼的样子了。
算了,还是要感谢卡卡,吃鱼总比葬身鱼腹的好。她避开伤口捧起鱼肉,吃了一口。很鲜甜,就是刺很扎嘴,而且吞咽鱼肉毕竟不是吞咽水,从生熟度到食谱都令人不适。她又吃两口,放下鱼肉时看见卡卡已经游过来,静静地看着她。
不玩了吗?她想。卡卡的手抬起来,带着水花和锋利的指甲,放在林可大腿上。哗啦,它撑起身体,指甲尖端微微扎进林可皮肤,刺痛。头发浸满水,滴答在岸上,如瀑倾泻。林可叹了口气说:“你不能撑我大腿,太重,很痛。”
把它的手拉开。卡卡是先有点紧绷,龇出牙齿——然后疑惑地歪了头,看着林可握住它的手。
皮肤也是细密的鳞,骨节窄小,指节修长,手腕到手肘的位置有一些丛生的彩膜,很柔软,指缝之间是线条简洁美丽的硬膜,蹼。林可按着它的手到石地上,卡卡往水里落回去。它将手放回林可的大腿上,并望着林可的眼睛。
林可又按回去,卡卡又放回来。如此四五次,林可知道是不能让它屈服的了。再次吐口气。
“轻一点好吗?”
把长长指甲的指肚放松拉平倒没费多大力。卡卡任由施为,只是用眼睛看着林可。然后它再撑起来,凑近她的脸。林可看到它在后面有节奏甩打水面的尾巴,想了一会,还是又咬了一口鱼肉,咀嚼一会,让它观察。咕噜,然后她把鱼肉吞下去,又张开嘴给它看。
“吃完了,怎么样?”
卡卡没觉得怎么样。它像被她惊吓到,后缩一下。然后皱皱眉,翻身回水里去了。手离得太快,在大腿上划过一丝血丝。林可被溅了一脸水喊它:“干什么你呢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