起子村里仅有的一棵香樟屹立在村中央,尽管外面寒峭刺骨,它也依旧耸拔峭直在那。香樟叶沙沙作响,它们互相拍打,在荫蔽之中乱舞着,奏响出悠扬的乐曲声。
那股扰乱香樟平静的浮风,从树缝之中钻了出来,拂过几人的面颊。
奇怪的是,这股风并无丝毫寒意,其中反而夹杂着微弱的桃花香,正如一只温暖的带有香气的手掌轻抚在了他们脸上。
像是有意为之。
但是到了何刚铁这里,这莫名的花香却让她无比恐惧,那身灰布裙被她的手紧紧地攥着,揉成了一团。
其他人闻到的这股花香是极其淡弱的,可只有何刚铁不同。
桃花香像是认准了目标,直冲她的鼻子里,她的心头瞬间收缩,不受控制地狂跳着,瞳孔也跟着缩小了一半。
而二牛因为方才的话而发了狂,宛若一只失了神智的疯牛,双目猩红,到处乱撞着。
他就近拿着能卸下的东西砸向何刚铁。
她也顾不上这些砸她的东西,又跑又躲地跑到何商与的身后,微躬着身子,像一只老迈的蠕虫,从何商与的背后露出一只下塌得厉害的眼睛,道:“来,来了!”
二牛还要继续砸,可她却被何商与给挡住了,他便怒容满面地想要冲过去打走他,在冲过去的一霎那,慕宁双眸微睁,凝视着他,眼底泛出一抹妖冶的暗红光芒,向外飞出犹如绸带般萦纡在二牛身上。
轰然一声,庞大的身躯倒在了地上。
哄闹的声音蓦地停止住了,只剩下肉/体与泥地触碰的一瞬闷响声和屋外源源不断的呼啸声。
躲起来的何刚铁毫不在意二牛的情况,连看都不曾看一眼,人倒下了也不曾着急一分,只是在嘴里念叨着什么,语气灼急。
“这……”秦十堰指了指地上的二牛道。
“昏了而已。”慕宁漫不经心道。
几人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。
虽然有些不知所措,秦十堰还是叫上了李安安和他一起,好心地将二牛抬到了支撑屋脊的木梁下,让他的姿势看起来不那么难堪。
且他们三人被何刚铁这句没来由的话弄得紧张兮兮的,时刻注意着外边的动静。
就怕那躲在暗处的妖突然袭击他们,让他们猝不及防。
何商与握紧了手中的佩剑,不动声色地向前挪了一小步道:“来什么?”
“妖怪,是她的同伙,寻仇来了!”
“谁的同伙?”慕宁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,双眼锐利的如同鹰隼一般。
又像是受到了惊吓,何刚铁微微张了张口,欲言又止的模样,最后却又心虚地低下了头。
起子村都是些普通村民,大多数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老者,若是这妖一直潜在暗处,这些人便都是它的囊中之物了。
可这何刚铁的行为太过反常,与初见时那把势利的架子完全不同,现在仿佛一块砧板上待宰的鲜肉一样。
二牛也是一样,为何在听见“捉妖”二字时,会这般癫狂。
但作为修道者,为民除害,保卫世道太平安定,不受邪魔侵扰是他们下山的使命。
所以他们得尽快将这扰乱安宁的妖怪揪出来,不让其为祸一方。
何刚铁苦苦哀求着:“小郎君,你们可得把它抓住啊!”
慕宁冷笑一声,语气不屑:“不过是一阵桃花香罢了,哪里有妖?你这般心虚,可是之前的破烂事没做干净,被寻上门来了?”
确实是这样。
过了这么久,不过是外头的花香莫名传了进来,也不见有什么花妖进来作恶,现在只能闻见稀薄的香味,也几乎消失在了空中,来去无踪。
何商与拿出怀中的定星盘,捏出法诀对准其中央的定针,定星盘渐渐运转起来,淡黄色的光芒涌溢其间,齿轮声纵横交错,定针上的指针不受控制地来回转圈。
片刻时间,一道白光乍现,定星盘炸成了碎片。
师尊给他的法器就这样碎了,变成了一地无用的碎石烂块。
何商与一时间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,默默地蹲下身去捡拾那些碎片放在手中,有些沉痛地说道:“这是个大妖,凭我们几个,可能不行……”
最后他的手心放不下那么多的碎片,他有些自暴自弃地洒了自己捡了半天的碎片。
“这是下山前师尊给我的定星盘,可以利用妖气的强弱来分别其实力,现下好了,星盘碎了,对面实力太强了。”
秦十堰走上前去帮他捡起了地上的碎片,悉数放进了一只布袋中,除了变成齑粉的定星盘,其余能拿起来的都装了进去。
布袋递给了何商与,他拍了拍稍有失落的肩膀,安慰道:“没事的三师兄,明着打不行,我们还能智取!办法总比困难多的!”
“不过这些都是小事!就算拼死一战也要护好起子村的村民。”何商与眼底迸射出一道透亮的星光。
他当初就是因为那只熊妖,才来到晏清派求学,离家数年,如今正是施展自己本领的时刻,岂能因此退缩?
尚可一战。
秦十堰收回了继续安慰的话语,他觉得像三师兄这般豁达之人,是不需要人开解的。
而当看见定星盘拿出来后霍然崩塌的那一瞬间,李安安静默了半晌,眼睛极其不自然地飞速眨着。
“师兄,我觉得,你说得对。”她道,“我们说不定能行。”
“你们能行吗,凭你们当真能杀掉那只妖?”何刚铁忽地冒了出来。
“凭我们……”何商与有些犹豫。
“凭我。”
清冷的嗓音回荡在所有人耳中,饶是那人仅是一位小姑娘,周身强势的气场也能让几人身陷到来自远山俯瞰众生的压迫感。
不容置疑。
李安安很有眼力见地附和道:“是啊是啊,师妹在这呢,她这么厉害,我们怕什么?”
可她说的是凭她自己一个人。
“师妹,我知道你很厉害,可这不是小事,你要是一个人的话,万一出了什么事,我们怎么和掌门交代。”何商与抿了抿唇,神色凝重。
“我们还是一起比较好。”
“对对对!”秦十堰点头应和着。
“那就带你们几个一起玩一玩吧。”慕宁偏了偏头,做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。
这话说得,好像之后他们几人不是去捉妖,而是去捉泥鳅一样。况且方才定星盘测出来的是一只大妖,她也能表现得这般淡定。
看来他们的小师妹果真是深藏不露,面对这样情形也能从容不迫。
可他们还未见识到慕宁真正的实力。
“那就好,那就好,”何刚铁那张白得不正常的脸上皱起了几束横七纵八的线纹,带有几分庆幸,“那我接下来就静候几位佳音了。”
“你告诉你们村的人,晚上不准任何人出来,谁要是出来,谁第一个死。”慕宁微眯着眸,笑意深深。
“是是是,那我这就走。”
得到指令的何刚铁皮笑肉不笑地转身离去,瞟了一眼坐靠在木梁上的二牛,放慢了脚步,继而又回过身来,道:“我等下叫人来把二牛给抬走,等下他醒来误了几位的事可就不好了。”
慕宁“嗯”了一声后,何刚铁便兴致冲冲地走了出去。
没过多久,李安安他们便瞧见之前待在何刚铁身旁的强子壮子大步跨了进来,一人一只手将二牛给提了出去。
不过强子壮子在进入茅屋的那一刻,不经意间瞥见了慕宁那张极为昳丽的姿容,他们愣在了原地,甚至都忘记了自己来这儿的目的。
他们兄弟二人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美貌女娘,混迹在这荒芜的破村子里这么久,原来世上还有这般绝世之姿。
两人不禁吞了吞口水,下意识地舔了舔那干得发白起皮的嘴唇,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慕宁,眼神痴迷。
“再看,挖了你们的眼。”
那声音冷得直刺脊骨,二人打了个寒颤,抬头望去,却没有人开口,但是也被这话吓得不敢继续偷看。
他们为几人备好了吃食,便匆匆离去,被告知不能出门的村民们也很是听劝地紧闭大门,老实地待在屋内。
很快,天色便一点一点暗淡了下来,直至星月升起,客屋内的烛火倏然亮了起来。
坐在屋子里的何刚铁静等着天亮,她不敢出去,惜命得紧。
可就在她快要入睡之时,朦胧之际,那股熟悉的桃花香又飘入了她的鼻子里。
她浑身反射性地一激灵,眼底清明许多,却又掺杂着几分空洞,那双手脚有些不受控制,被那桃花香牵引着,打开了门,走了出去。
直到她走到了村中央时,寒风凛冽地拍打在她的脸上,她才恢复神智,意识到自己居然走出了屋子,站在那空荡荡的村路上,伸手不见五指的黑。
原本在午后时,她就已经吩咐强子盛子将那剩余的符咒全数贴在了窗门上,所以待在屋内是最安全的。
可是现在,她在外面。
身处黑暗的恐惧令她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在发抖,翻涌着的朔风奋力地灌在了她的咽喉处她想大声喊叫,却怎么也发不出声。
她拼了命地朝着慕宁他们所在的客屋跑去,不知不觉中,脚上的鞋袜早已不知所踪,裸露在外的干瘦脚踝不知被何物刮伤了,有着好几道口子,但都只是浅浅的血痕。
慕宁几人所住的客屋内,烛火通明,纸窗上倒映着几人的身形,他们似是在做些什么。
何刚铁凑了过去,暗暗观察着几人是否真的有实力除掉村里的妖怪。
只见那窗扇上忽然多出十几把剑来,倒插在地上,剑尖朝上,只听见谁说了一句。
“我先上!”
何刚铁暗自一惊,心想着:“这难道就是上刀山?难不成做那姑娘的朋友还真要滚上一滚不成?”
说话的那人一下就踩了上去,连声痛也没叫唤。
而后一鼎大锅垂影在纸窗上,几人的身形骤然缩小到那鼎锅的一半不到,里边冒起滚滚浓烟,像是在煮什么东西,时不时还伴有滋油炸裂的声响。
又听见一句。
“我来下!”
说罢,那人也毫不犹豫地进了去,这次却有一声叫喊。
“喔。”
何刚铁又是一惊,“这不会是下油锅吧?还好当时没真想当她的朋友,我这老命可经不起这样的折腾。”
还未待她进去一探究竟,她整个身体便被一阵有力的狂风吸走了,她想叫人,可还是叫不出声来,只是惊惧地睁大了双眼,本就狭小的瞳仁缩成了一颗极小的黑点。
坐在屋内的慕宁忽然开口:“来了。”
她早就知道何刚铁站在外面一直窥视着他们,直到外边的人被掳走,她才出言提醒其余几人。
果然是先冲着她来的。
他们几人带着早就准备好的伏妖法器冲了出去,找了半天,也不见踪影。
最后在那棵香樟树下,闻到了一股反常的烧焦味,还有几分肉香。
他们寻着味过去,竟看见了一具被火烧焦的尸体,像是刚烧过的,那条腿上还伴有噼里啪啦的冒油声。
看着那十分可怖的尸体,面部早已被烧得模糊不清了,只有那双眼还是瞪大着的,几人没忍住,别过头去干呕了几下。
“这是谁啊?”秦十堰有些艰难地开了口。
慕宁却好像对这种情况习以为常,或是见怪不怪,相比于其他人,更是神色自若地凝睇着那颗香樟树。
“她么,何刚铁。”